星期五, 5月 16, 2014

讀胡晴舫新書《懸浮》


饒雙宜:城市主角




陳綺貞的〈流浪者之歌〉MV,看得掉淚。影像一開始便有一句話﹕「每個人身上都拖着一個世界」,就此展開活在不同角落的人的故事 ——草原上騎馬的男子昏倒了、有易服癖的上班族面對內心和現實的掙扎、單身懷孕女士哭着欣賞身體變化、喪妻的日本男子把骨灰撒海上。生老病死,每個人只要活着,都得面對以不同形態呈現卻是相同的命題——沒有人了解的龐大的孤獨。
害怕孤獨的人,需要緊緊抓着一點什麼,以肯定生存的意義。物質、金錢、權力、戀愛婚姻——藉以填補各自的黑洞。如果〈流浪者之歌〉試着歌頌人們的這份勇敢,胡晴舫最新小說集《懸浮》則殘忍的告訴你,這些舉措根本無用。
若是不敢面對靈魂深處的真實,即使得到種種物質、金錢、權力、戀愛婚姻後,只會仍舊懸浮半空,因為這些事物總有天會消散,速度比你以為的要快。
以十篇短篇串連的大圖畫,《懸浮》的主角,仍然是胡晴舫擅於書寫的城市。主人翁們在香港、台北、日本生活,到東京、紐約旅行,窮富皆有、男女老幼,背景迥異看似毫無關聯,卻因一些微妙的設定而有所串連。比如首篇〈笨蛋〉描述一場交通意外﹕年邁的老太太溜狗散步,不肯讓路予後面的年輕人,年輕人因趕時間踏出車路而不幸被車撞死。下一篇的女主角,同樣目睹這場意外,但是陌生人的死對她的生命全無影響,她要煩惱的是另一些事。這種寫作方法,突顯了城市裝載了萬千命運,千絲萬縷,但眾生之間往往擦身而過,中間的許多阻隔,讓他們只看到和在意自己眼前的唯一真實,不見別人。
城市裏的「他者」故事
這本小說集便是要呈現「他者」的故事。輕描淡寫之中,胡晴舫試着把關心的議題嵌進情節裏去,沒放棄她的思哲批判。〈惡妻〉談婚姻,也藉死去的男作者帶出文壇悲哀;〈相逢〉點出年輕人拖延畢業,只因不想費力讓工作定義自己。他可能知道世界野蠻,社會貌似再文明也還是弱肉強食,縱有理想,也得屈膝於權力下。女人或許還能以身體為本錢,但小美最終因她的美貌和身材而死;〈花生醬〉描述老夫與老妻政見不同,他氣她是無知婦孺,竟打算投票給敵對候選人,以一齣鬧劇點出台灣的政治狀態;〈春夢〉雖以闊太試圖買男妓尋快樂而為自己消逝了的青春唏噓為主線,我卻非常在意闊太與丈夫通的電話,他在內地賺的大錢,從何而來?金錢堆砌出的華貴外表,是否快將崩塌?

生活總逃不過規範
藉種種伏線,胡晴舫要點出的是,每個人的生活片段,都被社會形勢、既有的倫理、城市潛規則規範着,有些人苦苦掙扎,傾聽內心欲望,表面遵從這一套,卻另有依歸。如〈送別〉裏在社會階梯上層的彼得,依賴並戀慕他的男管家。另一些人,即使依循主流的價值觀和遊戲規則去做人生選擇,卻不見得特別快樂。曾讀過胡晴舫的另一篇文章〈壞掉的小確幸〉,當中有一段﹕
「我不確定現在還有沒有所謂『正常』,還有沒有所謂壞掉。霍布斯邦說二十世紀是極端時代,當整個世界都爆炸了之後,只剩下碎片紛飛,主流在哪裏,什麼才叫正常,到處皆稱邊緣、另類,中央卻只剩下一個大坑——因為已沒有正常這件事,所以壞不壞掉其實也只是個人選擇,沒人說一定要拿文憑當律師養孩子才叫正常,不結婚打零工人性戀(humansexual)就不正常。」正是此書的最佳詮釋,胡晴舫為這些人悲憫。她揭開「正常人」的外殼,把他們隱藏得好好的「邊緣性」呈現——那些不能見光的欲望,與身體有關,與內在有關,與情感有關。
每個人也值得書寫
胡晴舫並不帶批判或同情眼光看待「正常人」或「邊緣人」的虛偽、懦弱或勇敢。財富、身分、地位、政見或會將不同人分隔,最終每個人——無論是大人物或小人物的故事——同樣值得書寫,因為每個人面對的辛酸和寂寞都是一樣的,跨越國界、性別、階級、議題。要是我們對他者能懷有這種同理心,即使城市生活艱難寂寞,懸浮半空找不到落腳的地方,也能緊緊抓住彼此而得慰藉。
放在書末的最後一篇〈那夜我們站在酒館外聊天〉,花了很長的篇幅描述曾經繁華的一座城市的頹敗,要是生活環境那麼虛妄,還剩下什麼可以相信?胡晴舫以最後一句作結:「我們來到此地,就為了此時此刻,像這樣活着。出其不意,你給了我一個吻。」
編輯 趙希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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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